历史复杂性与模糊性 背后的逻辑——我为什么要写作《白银帝国》


  《白银帝国》  一部新的中国货币史  徐 瑾 著  中信出版集团  2017年2月出版

  历史复杂性与模糊性

  背后的逻辑

  ——我为什么要写作《白银帝国》

  ⊙徐 瑾

  《白银帝国》并非我一直想写的书,甚至其最后的形貌,也与我最初设想的大为不同。

  《白银帝国》的缘起,某种程度上是上一本《印钞者》的延续,但体系更为复杂庞大。《印钞者》的主题是中央银行与金融危机的历史,在比较东西经济制度的同时,我发现在东西经济大分流之下,早就出现了货币与金融制度的大分流。简而言之,欧洲中世纪金银铸币并用,中国则在宋元明时期试验各类纸币,这已是极大的不同。在地球另一端,地理大发现带来美洲贵金属,虽然欧洲人最初梦想找到的是“黄金国”,但结果是白银的数量与影响都远超黄金。就这样,白银不仅流入欧洲,中国也通过贸易汲取了世界白银,完成了自身的白银货币化。随后发展方向则近乎相反,白银的大量发现使欧洲发生了价格革命,过多的白银也使金银复本位制度发生了倾斜,多数国家放弃了复本位改用金本位,最终发展出现代银行纸币制度。至于中国,则从此陷入神秘的白色金属中。上述错综复杂而又互为镜像的历史棱镜,令我非常着迷。历史学家或许更关注王朝更迭,而经济史学家更在意GDP之类的比较,对于货币,两者则明显重视不够。说来也不奇怪,即使到了现代,宏观经济学也多认为货币只是实体经济的面纱。如此一来,金融史仍旧存在不少空白之地,我有时难免觉得,不能简单责怪货币战争或跟风阴谋论(甚至简单反对货币战争)之类的书籍占据市场,原因是经济学界与历史学界对金融史都涉足甚少。

  好奇一直是我的阅读与写作动力,也是我的天性。我对白银与东西货币制度的话题很好奇,好奇彼此间的区别与变化,好奇表面现象之外的机理与动力学原理,也好奇其结果与潜在影响。于是这本《白银帝国》从白银的传记开始,记录其在中国的前世今生——从上古时代到20世纪。循着一层层的化石探寻下去,构成了对往昔帝国金融、经济、政治转折的历史追问,全书的篇幅和所耗费的时间也超出了我的预期。

  如何追溯白银乃至中国货币史的历史真相?我最初想通过不同材料的对比完成量化统计,比如计算中国白银流入数量。随后,在实践及思考过程中,我发现已存在一些类似的工作,有的可能具有突破性,有的只是可有可无的补充。或许,树立一个数据标杆是切入某个领域的捷径,但并不是我最欣赏的方式。在我看来,历史研究的迷人之处,正在于探索复杂性与模糊性背后的逻辑。最终,我仍旧选择自己擅长的方式,通过梳理历史脉络,寻求一种政治经济学的整体逻辑及更好的解释。

  经济学更多是一种方法论,有一种简洁的逻辑凌厉感,而历史则不同,自有一种真实的壮美与尊严,无须太多演绎与附会。近些年批判国人信仰缺失的声音此起彼伏,姑且不说这些批判是否正确或偏颇,我总隐隐觉得,历史其实是中国人的集体宗教,今日诸多问题的求解,注定需要回溯到过去的时间之中。

  我过去常常开玩笑说,不了解一件事,就去写一本相关的书吧,所以《白银帝国》也是我在金融史领域的一次跋涉。然而,金融史既是我近些年感兴趣的新领域,又因话题之大与涉及之广,促使我不得不付出额外努力,写作过程难免缓慢甚至停滞。正因如此,《白银帝国》写作过程之久、工作量之大,大大超出我的预期,涉足领域越多,时间越长,阅读材料就以指数形态翻升。某一题材有太多资料,对专门研究这一领域的学者来说,是一种赐福,同时也是一种重负,稍有野心,就会感觉到这种基于丰富与复杂要求的压迫感。一位备受尊重的中国历史学家感叹,在列举参考资料时曾经如何努力显得其不失过分宽泛。我读这句话的时候心有戚戚,跨学科的金融史更是如此。由于《白银帝国》涉及的年代久远、范围广阔,太多资料需要补充,参考书目中所列只是其中一部分。然而,仍旧有太多未完成的阅读在前方延展,构成未来的兴趣延伸点。我有时甚至会想,如果把想看与需要看的资料全部看完,是否会双目泣血,而且,如果起初知道这本《白银帝国》需要投入如此之多,我是否还有勇气开始。

  经济人在意机会成本,人生最大的成本在于时间,毕竟生命短暂,那么就应该将时间花费在美好的事上。每当念及投入三、四年时间完成与现有学界论文和流行读物有所区分的一部作品时,我难免反思这件事本身有多大意义,或者自己的工作究竟有没有附加价值?中途甚至几次怀疑自己能否完成,写作也几次停顿停摆——困难不仅仅在于工作或者生活的打断,甚至有时单单想到这一主题的宏大,就足以让我丧失一半信心。幸而,最终仍旧是主题自身的宏大与迷人,把我重新召唤到书桌边。

  金融史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,甚至走在路上的人不少也是误入歧路。但如果有幸遇到有趣的主题,我也期待赋予其新理解。从长久来看,一切人世努力都不过是时间的遗迹,可以选择怀疑或相信其机制。最后,我还是选择相信这些努力的价值,毕竟执念是人生前行的动力之一。

  《白银帝国》以金融和经济切入,其实涉及财政、军事、政治、外交等诸多领域,我也因此涉足不少原本陌生的领域,对这些领域的研究者,我往往抱以敬意。我的路过,也许只是偶然,错漏之处,还请读者海涵。

  本书写作临近结束的几个月,我都在工作之余的晚上修改。窗外偶尔闪过一二车灯,远处的江边隐约传来鸟鸣与轮渡声,隐隐然有种雕塑快要成型、破茧而出的激动,也涌出一些几乎不敢相信的感触,而这感触竟是甜压过苦。就像一个日本小说家谈及自己做甜点与写小说的辛苦时所言,“看过我的小说,吃过我的甜点的人,等于品尝了我工作的辛苦和愉快”。

  或许正如行为经济学的规律一样,我们对记忆中往昔幸福与否的判断,往往不取决于过程,而更多取决于结束的方式。

  (本文系作者为《白银帝国》写的后记,本报略有删节,标题为编者所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