控制风险,还是控制欲望——读格雷格·伊普《源风险: 为什么越安全的决策越危险》


  《源风险》  为什么越安全的决策越危险  [美]格雷格·伊普/著  谭浩/译   广东人民出版社  2019年1月出版

  控制风险,还是控制欲望

  ——读格雷格·伊普《源风险:

  为什么越安全的决策越危险》

  ⊙潘启雯

  早在20世纪30年代,美国就曾颁布过这样的一项政策法令:当林火出现时,森林管理员必须在第二天早上10点前扑灭。虽说近几十年来一场场的小型火灾被及时扑灭,但与此同时,大规模的森林火灾却依然频繁发生。比如,2002年,一场山林大火令亚利桑那州近百万亩森林毁于一旦,这场大火造成的直接损失超过了接下来10年森林火灾总损失的5倍。

  为什么日常的灭火行动,反而导致了更大规模的火灾呢?在金融与经济新闻界打拼了20多年,先后就职于《经济学人》和《华尔街日报》的知名媒体人格雷格·伊普(Greg Ip)看来,无论是对经济体还是森林火灾,他们的“灭火”行动都大获成功,但正是这种成功播下了未来灾难的种子。同时,这也说明人类对安全感和稳定的需求存在根本性矛盾:人们为了更安全所做的种种努力,时常会引发抵消行为,让之前的努力化为泡影。问题的根源就在于,人类追求安全的种种努力虽然成功降低了风险,但也更激发了人们从事各种活动的欲望,反而累积了更大的风险。

  伊普的专著《源风险:为什么越安全的决策越危险》围绕自然灾害、医疗、食品、体育、金融等话题进行对比研究。他发现:人类的一切经济活动、社会活动,都在实现从“现在状态”到“未来状态”的变迁,都要面对不确定性。因而,惧怕风险、只基于“眼见为实”来决策,往往会错失可能正确的选择。要想在日益复杂的风险社会中生存和获利,必须要对风险有更为清醒的认知。

  森林灭火的“悖论”

  一直以来,稳定和安全都是文明社会最为关注的话题。人们都希望自己寿命更长、身体更健康、生活更富足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会遭遇灾难性的金融危机、毁灭性的自然灾害和致命的安全事故。仔细观察灾祸出现前的人类行为,我们会发现,这些灾祸大多是人类追求安全的过程中出现的意外产物。

  伊普通过对比调查研究找到了“积极灭火反而带来更大火灾”的内在根源:火灾是森林进行自我更新的必要手段。地表林火迅速点燃森林下的草地和经年累积的松针。嫩苗被烧死后,森林的密度降低了,但底部直径达4英寸的树木具有很强的耐火能力,有些树种甚至还需要火。例如,黑松的球果被树脂包裹,火灾产生的高温会让这些球果裂开,帮助黑松传播种子。通常条件下,这一过程每隔几十年就会重复一次。

 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,伊普更有新的发现,人类的灭火行动改变了森林的特征:某些物种过分生长,抑制其他物种的成长;更多树叶、灌木和死亡树木留下的枯枝累积在森林地表上,为下一次火灾提供充足的燃料;越来越多本应被大火烧死的树苗存活下来,使得森林越来越浓密。随着森林密度不断增大,燃料越来越多,意味着一旦人类的灭火行动失败,火灾就会迅速蔓延,造成大的损失。

  森林并非唯一受到人类干预行为影响的系统,许多其他生态系统和社会活动也具有类似特征。细菌就与森林类似。抗生素的出现曾经提高人们对疾病防控的预期。不少人始终相信自己可以控制甚至打败战场创伤、喉咙肿痛等各种疾病。然而,细菌与森林一样,对于人类的控制行为具有适应性,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变得更加危险。

  抑制冲动是安全创新发挥作用的前提

  在人类的技术史上,充满了因为对安全过于自信而引发的灾难。伊普对比研究也发现,在大多数情况下,人类对安全的追求都很有效,不会产生相应的抵消行为。例如,用普通肥皂洗手不会导致细菌产生耐药性,教导孩子过马路时注意来往车辆也不会使交通拥堵,但当提升安全性的努力改变了人们的行为模式时,挑战就出现了。因橄榄球运动而发明的安全头盔就是个显例。

  橄榄球运动内在的暴力属性既是它的魅力所在,也是引发争议的源头。第一场橄榄球比赛在1869年进行,当时球员还没有统一的球衣,更不用说比赛头盔。1905年,很多球员在这一赛季的比赛中重伤,时任美国总统西奥多·罗斯福遂要求大学橄榄球项目的负责人进行改革。安全头盔的出现减少了牙齿撞崩、鼻子受伤以及颌骨骨折等伤害发生的概率,但是在教练眼中,橄榄球头盔更像是一件武器。他们让球员低下头,顶着头盔,像矛一样扎向对手。显然,头盔能够让球员避免某些严重的伤害,但又给他们造成更多其他伤病。当球员受到迎面撞击时,颈部会向后弯曲,缓冲掉一些撞击力,但当他低下头撞向对手时,颈部和脊柱就会连成一线,这时脊柱就要承受全部的撞击力。有人研究过1959-1963年和1971-1975年发生的橄榄球比赛受伤事件,该研究显示参与橄榄球运动的年轻人数量大约增加了60%,但四肢永久性瘫痪的球员增加了3倍,颈椎骨折脱位的病患增加了4倍。保护性头盔有效保护了头部,但当被作为一件撞击武器来使用时,却让运动员的颈椎暴露在巨大风险中。在1976年,全美大学体育协会禁止了在比赛中用头盔撞人的行为。

  与安全头盔的发明和使用结果相映成趣的是,1975年,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萨姆·佩尔兹曼发表了论文《汽车安全监管的影响》。佩尔兹曼想知道,1966年以来的汽车安全创新是否达到预期效果,于是查看了机动车死亡事故的发展趋势,结果发现驾驶员死亡人数确实有所下降,但行人受伤和财产受损事件的增加抵消了前者的益处。佩尔兹曼的研究结果显示,安全带和其他安全设备降低了风险,却鼓励人们更多尝试危险驾驶。

  通过对上述案例进行对比研究,伊普发现,当一项活动看起来更安全,人们就会更多地投身这项活动,或者以更危险的方式从事这项活动。设计者原本是希望这些预防措施能够降低伤亡概率,但其效果远低于预期。这是因为,提升安全性会纵容司机的不良驾驶行为,让本来谨慎的司机开得更加大胆。同样,CDS、MBS等金融创新,也鼓励了个人、银行和公司从事冒险行为,并将部分风险转嫁给其他人,导致整个金融系统的总体风险水平上升。

  人类追求安全的种种努力,成功降低了风险,但也因此激发人们从事各种活动的欲望。在这个过程中,人们通过创新以减小风险的益处被抵消。这对未来的安全专家无疑是提出了一个重大挑战,如果付出的努力不能改变人们追逐风险的潜在冲动,就很难发挥其应有的作用。

  综合利用“工程派”和“生态派”的优势

  记忆和经验塑造了人类的行为。我们对危险的感知越敏锐,警惕性就会越强。在华尔街,敢于冒险的投资者能够获得丰厚的投资回报,而对过去的危机心有余悸的人,容易在机会面前犹豫不定。当他们的业绩和利润表现不佳时,客户就会另找他人。这可以部分解释,华尔街为何总是出现令人痛苦的流氓交易员、大崩溃和“庞氏骗局”。

  人们对危险的感知,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,这是人类的本性。为了对抗这一本性,风险管理者、经济学家和监管者将历史教训融入他们的设计和制度中。然而,在处理森林火灾所面临的困境,与处理金融危机如出一辙。伊普将那些插手干预的人称为“工程派”,而把那些喜欢保持灵活性,从而避免人为干预导致的非预期后果的人称为“生态派”。伊普谨慎地保持着与这两派人士的距离,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“拔河比赛”。

  对安全性的追求,是个不断变化的目标,“工程派”和“生态派”在相互竞争中不断提出各种解决办法。“工程派”满足人们的控制欲望,消除不确定性给人们带来的焦虑感。与此对应,“生态派”很清楚,森林、细菌和经济体都具有无法抑制的适应能力。人们为了抑制风险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,都有可能带来新的风险。人们很自然会去关注过去遭遇过的危险,并为此做好准备,但是风险的本质就是瞄准被人们忽略的脆弱之处,出其不意而攻之,摧毁人们辛苦建立起的安全感。

  伊普坚信,只有在风险与稳定间作出正确的平衡,才能将每一点不稳定因素所释放出来的创新力量发挥到最大程度。“我们花费100年才明白,想尽办法扑灭每一场火灾,只会带来更多、更大和更致命的大火。解決办法不是放任不管,而是专注于让小火灾不要伤及附近居民,以便节约资源,对付更大的火灾;我们对待抗生素的态度不应是禁用,而是慎用。只有这样,它们才能在致命细菌出现时派上大用场。”

  在伊普研究视野中,美联储是具有“生态派”基因的组织,它的使命就是结束恐慌、衰退和通胀。然而,在实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,美联储常常为下一场危机或衰退的到来埋下隐患。它不应停下抗击经济衰退和危机的步伐,也不应该干预所有危机。

  “工程派”和“生态派”各自以不同的方式,展示着人类最优秀的文明。伊普认为,我们没有必要选择支持哪一方,而应该综合利用两个学派的优势,致力于消除重大灾难,接受适当的风险和不稳定,以获得长期的收益和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