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解小麦的历史,就是理解人类文明——读《小麦战争》

2024-04-15 07:59:13 来源:上海证券报 作者:徐瑾

  《小麦战争》

  (美) 斯科特·雷诺兹·尼尔森 著

  黄芳萍 译

  中译出版社

  2023年12月出版

  粮食养育了人类,人类的命运在无形之中被粮食抟塑甚至收割。在人类多数历史中,吃不饱以及勉强吃饱是常态,饥饿的人更容易受到控制。也正因此,粮食始终是经济历史以及大国博弈的主线。

  小麦是全球种植范围最广的粮食作物之一,因此它在全球秩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美国历史学家斯科特·雷诺兹·尼尔森所著的《小麦战争》一书,就是以小麦为线索,追溯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诸多风云变化。值得一提的是,作者正是凭借这本书的写作计划获得了古根海姆奖学金。

  有人说人类驯化了小麦,造就了农业,也有人说其实是小麦驯化了人类,成就了自身。作者在书中追踪了小麦在大国之间的历史往事,让我们可以用一种别开生面的视角审视人类历史。

  “自然界中本来就存在着大量的水和酵母菌,它们一旦与磨好的小麦混合,就会发生某种复杂的化学反应。”这便是面包最初的起源。小麦是与人类结缘最深的谷物,小麦制作的面包以其独特的酸味不仅刺激人们的味蕾,更有便于储存等突出优点。面包甚至在人类有文明记录之前就存在了,在约旦附近新月沃地的考古证据说明,至少在一万四千多年前就出现经过轻微发酵的面包。公元前八百年前,古希腊诗人荷马在歌谣中就已经教人们如何储存小麦、用小麦烘烤面团喂养孩子,而面包的剩余物往往被制作成啤酒等饮料,被农民用来补充能量。

  以乌克兰为例,乌克兰的平原大多是肥沃的黑土地,盛产小麦,一直以来被视作欧洲的粮仓。近年乌克兰危机爆发,直接的后果就是全球粮食短缺,甚至因此引发了新一轮通货膨胀。其实,乌克兰小麦的故事远比眼前一时的地缘政治变动更古老。作者在书中追溯了古代乌克兰商人的传统,他们很早就利用小麦发财,他们的名字叫“丘马克”。正是他们,开辟了乌克兰粮食贸易的“黑色之路”。他们的牛群通过这些“黑色之路”直抵黑海的各个港口,让乌克兰小麦从乌克兰平原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黑海北部沿岸。这些商人被认为是哥萨克的祖先,因为他们往往会遭遇各路游荡的骑兵团以及敌人,因此也自然具备战士特质。“各帝国不断崛起而后灭亡,波斯帝国、雅典帝国、罗马帝国、拜占庭帝国、蒙古帝国、威尼斯帝国、热那亚、奥斯曼帝国等,不变的是,这些帝国都想方设法获得丘马克商队的粮食。”作者认为,这些黑色之路,在外人看来神秘莫测,在商人眼中却自有逻辑,构成了人造循环系统,塑造了文明。如果这些黑色之路出现更改,这些帝国的粮仓很快就会出现问题,文明的一切很可能会随之土崩瓦解。

  历史学家认为,“丘马克”之类群体一直存在,甚至可以被认为供养各类伟大帝国的“工蜂”。他们通过输送粮食供应军队,间接塑造了帝国。帝国的英文是empire,据说就是起源于供应粮食的港口的希腊语一词(emporion)。和“黑色之路”一起传播的,除了粮食,还有疾病,鼠疫耶尔森氏菌能寄生在丘马克商人体内,沿着他们的贸易路线而广泛传播,所以这种疾病还被斯拉夫人称为“丘马”。北欧的瑞典和亚洲的中国,都曾经遭遇这一瘟疫。从这些病菌的传播之广,我们可以窥探当时小麦贸易的影响力。“这种病菌活动的距离和范围太远、太广,无法通过移民或战争来解释。”作者表示,合理的解释就是来自类似丘马克贸易商,他们和他们的同类无数次的短途贸易,使得鼠疫耶尔森氏菌和粮食一样完成环球旅行。

  丘马克商人在文字记录之前就存在,与农业的诞生也有关系。历史学家认为,第一批种植小麦的农民可能是游商或贸易商,他们最早将种子播撒在各类中转站,最终他们自己留居在这些中转站。 “种子的买卖和播撒也许才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,游商们星罗棋布,低头穿梭于农场、城镇、州郡、帝国和军队之间,并从中受益”。重新审视小麦的历史,我们可以知道,商业不仅早于农业,甚至很可能孕育了农业。

  回溯历史本身也是一个打捞历史的过程。在写作过程中,随着研究深入,作者逐渐发现一名俄罗斯帝国粮商的故事。他叫帕尔乌斯,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革命者,影响了俄罗斯、德国与土耳其等多国历史。据说,正是他在1895年创造了“农业危机”一词。他认为贸易路线不是由帝国创造的,而是由商人形成的,商人通过贸易重新塑造社会结构;贸易不仅使得帝国在贸易沿线集结起来,也暴露了自身的弱点,即连接帝国中心和外环的路线,因此帝国也很容易陷入“破产”。

  帕尔乌斯的视角新颖有趣,显然是基于他的生活经验以及学术训练。帕尔乌斯出生于敖德萨,只是今天的敖德萨已经没人记得他了。敖德萨是乌克兰的重要城市,也是黑海沿岸最大的港口城市,乌克兰黑土地上生产的小麦等谷物,曾经源源不断地从这里出口,养育了整个欧洲。帕尔乌斯认为获得廉价粮食是任何强大的国家或帝国的基础。这种观点本质是一种基于农业文明的历史观,并且这种观点也是西方人缺少的视角,对于西方的经济学家、历史学家和外交政策学者来说,既刺激又陌生。

  也正因此,在解读18世纪到20世纪这段全球近代历史的时候,东西方学者的认知往往不同,帕尔乌斯把农业的力量看得高于一切,而西方学者往往会低估农业的作用。通过乌克兰,尤其是乌克兰境内的敖德萨港口,俄罗斯曾经在19世纪控制了欧洲的粮食供应,然而这时美国出现了,廉价的美洲粮食使得俄罗斯失去了这种特权。这一变化间接影响了欧洲的秩序变迁,德国和意大利快速崛起,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渐渐衰落。小麦对于一战和俄国革命起到了间接的作用。而美国胜出的优势,表面看来和农业有关,但实际上离不开美国工业的助力,也是美国经济综合实力胜出的结果。

  在作者看来,人类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简化为粮食和权力的故事,“酵母菌生于粮食,养于粮食。人们种植粮食,收割粮食,选出麦粒和酵母菌混合制作食物,从而养活自己。各个帝国掳掠人口,占领贸易路线,建立商业中心以肆行侵略,并通过对臣民征税来维持帝国扩张。”在这样的叙述中,动物、植物以及商人、军队与帝王,在其中均有各自的位置,他们的互动构成了文明不可忽视的一部分。理解小麦的历史,就是理解人类的文明。